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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念绪林兄
十四年前,与绪林兄一起从北大研究生毕业,来到六里桥东南一角的中华书局。这是一个偏僻之地,宿舍还要南行四十里,在大兴区黄村的中华书局古籍印刷厂。印刷厂一直没有开业,长期成为书局库房所在。门口有一家书店,曾在那里买过初版的何建章《战国策注释》,以及工人出版社出的几种新诗集。那些年的黄村很安静,兴华大街两旁种满了合欢。这是张贤亮写过的马缨花,最能让我想起“落英缤纷”一词的植物。
在此之前,已经听说过绪林的名字,由于不在一个系,并不相识,也无其他印象。我们都住在47楼,但不在一个单元。当时三角地还没有拆除,网络初兴,校园里通过BBS传递着各种消息。某天夜里,为了一个女生的遇害,学生们聚集起来,前进,转弯,最后围在校长办公楼前。那天,我在,江绪林应该也在。
先后习政治学、西哲的绪林兄好学深思,我常常想起他手不释卷的样子,起初是看专业书,后来大概多是背英文单词。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,却是一个瘦弱的中世纪僧侣的形象,直到久矣与他不见而终于不能再见的今天,这个形象竟然更为鲜明。虽然,看他后来发在微博上的照片,是明显胖了。
所以,当在书局二楼分隔为格子间的大厅里,有一天,他拿出一本相簿,指着上面一位青春洋溢的女孩,说这是他女朋友的时候,我不禁有些诧异。
这个女孩去过黄村宿舍楼几次,很善良很朴实的一个姑娘,据说是物理系的才女。当时暗暗为绪林祝福。她的名字中应该有一个“jun”字。不过,这个女孩后来又去了美国读书,他们可能还是因此而分手了。
中华古籍印刷厂的筒子楼,应该是我住过的最后一处集体宿舍。每到傍晚时分,大家在公用厨房里轮番炒菜做饭,高声笑语,然后声音渐次弱下去,直到恢复夜空的宁静。而这里极少见到绪林兄的身影。记得2003年底或2004年的一个场景,我们已经从筒子楼搬到了马路对过的小区,各自租了二居室或三居室。在小北门,说起了做饭的事,绪林兄笑着用“君子远庖厨”的话把我噎住了,只好胡乱抢白了几句。
绪林兄并不是一个讷讷不能言之人,寻常接谈亦不内向,而且常有犀利敏锐之语。你越接近他,越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棱角和锋芒,越觉得这个人跟别人不太一样,或者说,比较另类。我没有问过他的家庭、身世情况,但知道他的父母似早已不在了。逢年过节,他无处可去,应该是多年没有回过湖北老家,也许因为这样的缘故,宗教和家庭教会成了他的庇护所和得到安慰之地。
有一天,出于好奇,我居然随他去西郊的门头沟看信众在河水里受洗。坐了很久的公交车,中途有几位妇女上来,跟他打招呼,像熟人一样聊天。那是山区里一处空旷的地方,河面宽阔,缓缓的水流泛着光,似乎有更多的人认识他。一队队的人们走下河道,俯身浸入水中,再走上岸来,愚钝、不幸如我,在一旁看着,未能有所触动。
工作上,绪林兄原就职于中华书局译著部(现已无此部门),一手作翻译,一手当责编。当时,我曾托他向刘小枫老师约稿,传来的意思是中华还应以中国古典为重。也许,已在人大任教有年的小枫老师对此事还有些印象。
绪林离职搬走的时候,留给我一个杂物柜,还有一个长颈的玻璃花瓶。但当日情景,什么日子,却一点记不起来了。之后的十一二年来,少有联系。印象中有一次,大概是2010年,还用着MSN,在网上漫不经心地聊了几句,原来他自浸会毕业,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了。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原来跟他一个部门的同事。可惜当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闵行,也是我多年前读书的地方。还有一次,则是偶遇,我和家人去颐和园或者香山,等车的时候,居然碰到了绪林。当时他和一个朋友在一起,简单聊了几句也就告别了。
绪林是在2000年前后西学热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青年学人,他有着建立在专业学识基础上的强烈的现实关怀,但撰为文字细腻诚恳,并不偏激。也许绪林世俗生活的一面过于贫乏,从豆瓣的书目看,感佩于他的阅读专深,而嫌不够开阔,但他有外人不易体察的丰富的内心世界,只是当新一年的春雷即将滚过天空的时候,他永远封闭了自己。
上海是一个繁华的现代都市,绪林兄偏处闵行,谨慎自守,终究没有获得那种一般人眼里的尘世的幸福。人有不同,各从其命,却不愿这样一个认认真真思考和生活的人,以这样的方式辞别人世。绪林兄啊,有何胜利可言,挺住意味着一切。
“谁现在没有房屋,就永远不必建筑。谁现在孤独,就永远孤独。”
“一个过路人,不知为什么,走到这里就死了。一切过路人,从这里经过,请给他做个祈祷。”
愿绪林兄在天国安息。
李世文
2016年2月22日